当前位置: 金丝雀 >> 金丝雀的形状 >> 六可我想搏一搏,哪怕是虚情假意
太后娘娘去世那日,我被查出已有两月身孕。雁若生怜惜我,顾不让我去,因此,我错过与我的小和尚第一次重逢。我也实在无法以这样破碎淋漓的面貌去面对他。早在嫁给雁若生那刻起,我便在心中向我佛祈祷,惟愿此生,不复相见。可佛祖不会保佑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雁若生每日都说想要一个和我的小孩,可对于这个孩子,他似乎未有那般欣喜。一日,我问他,想要男孩还是女孩。他笑着摸了摸我的肚子,反问我:“阿予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妾想要男孩子,这样妾的父亲就可教他骑马射箭。”他只笑不语。三个月后,阿娘告诉我,阿爹很快就会回来。我一直提着的心刚放下去,长洲就传来急报,说阿爹在凯旋途中被山匪所害,尸骨无存。听到这个消息,我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我想起和太后娘娘最后一次对话,我告诉她赵家已经倒台,她面上没有多余的神色,用同样悲哀的眼神看着我,“兔死狗烹,柳家又还能有多少时日呢?”我本以为可以用这个孩子换柳家一条生路,可我高估了雁若生对我的情感,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情感,因为我从始至终都没有感受到他人口中,他对我的深情钟爱。可我想搏一搏,哪怕是虚情假意。醒来时,雁若生正守着我。我说我想回家看看阿娘。他却推三阻四,那一刻,我知道,阿娘也没了。到了,我还是输了,输的一塌糊涂糊涂。他怕我戳穿他丑恶的面貌,以养胎的由头让我住进了济宁寺。是日微雨。佛像庄严华贵,眉目低垂。可我却未曾感到一丝慈悲,大抵是因诸佛从未对我慈悲以待过。他曾追随的诸佛啊,他言定会护我一世安康的诸佛啊,未曾给我一丝庇护。如今的我什么都没了……“娘娘……您如今有孕在身,太医说了,切不可忧思过重,对腹中胎儿不好……”耳旁是知见略带哽咽的话语,“老爷和夫人……看了会心疼的。”明是劝慰,可这话一字一句犹如利刺扎心,而我却呼不得痛。放于肚上的手忽被踢动,我下意识死死掐住肚子,力气之大竟将丹蔻生生折断一只,渗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我的眼。“我觉得恶心得紧,他杀了我爹爹,逼死我阿娘,囚禁我弟弟,却还想叫我生下他的孩子!”泪水彻底失了禁锢,肆意沾湿我遮眼的白纱。一股无能为力的悲哀,再次席卷我整个身心。知见忙搀扶起我瘫软的身体,苦口婆心地劝解:“娘娘,老爷是被流寇所害,当日的急报您也听见了的,并非……”可我只一声嗤笑,“你信吗?”“若是真的,你告诉我,一国大将为护国门,拼死奋战,凯旋途中却死在被其所护之人的刀下,何其可悲?何其可怜?满庭朝臣,天下万民,何人不知背后的真相?我便是傻子吗?”她垂首,许久无言,只道:“娘娘,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未有证据,不知真假的事情,便不要再去揣摩推测了。”说着,她取下我眼上的白纱,见我含着恨意却不甚无力的眼眸,默叹一声,又重新系上一条未被泪水润湿的白纱。“娘娘,生下这个孩子,便是怨恨也不要露于人前,与陛下继续如往昔一般相敬如宾吧,与后宫嫔妃相较,陛下待娘娘已是极好的了。”“极好的?”我低念,好似听到什么笑话,轻笑出声,“我到底是他掌上的明珠还是被豢养的金丝雀,你不知道吗?”我又笑了下,面露嘲讽,“谁人不知呢?”我不过是他用来制约柳家的棋子罢了。所谓的好,不过惺惺作态,我看一眼便觉恶心。如今柳家已经倒台,我这个皇后还能风光几时呢?“娘娘,”知见无法,只能扯开话题,“神佛前便不要说这些了。”“怎么?他也是能感受到人间疾苦的吗?”我向来知书达礼,温柔娴静,无论人前还是人后,从来小心谨慎,规矩行事,未曾落人口舌,便连太后娘娘那般挑剔毒辣的目光,也未挑出一丝错来。可如今,我似乎忘了自己是名门望族出身的闺英闱秀,更是蕙心纨质、母仪天下的皇后。“若他真的有所感,为何,不救我?”我仰首,透过朦胧的白纱,凝望金光镀身的佛像,悲切的目光饱含哀求,只恳求佛祖心怀悲悯,慈悲为本,普渡众生时,也可分我一些怜悯。仅此而已,不敢奢求过多。“娘娘慎言。”顾嬷嬷走了进来。她是雁若生的乳母,被雁若生派来监视我。我不喜欢她,不喜欢雁若生,不喜欢皇宫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处角落。她神色高傲,目光凌厉,一字一句皆是警告。“娘娘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享天下万姓敬仰爱戴,荣华富贵、盛宠在身,如今又有龙子傍身,好日子还在后头,如何谈得一个‘救’字?”森冷的目光如芒似箭,毫不避讳地刺在我身上,“莫不是娘娘认为,百姓的爱戴,陛下的荣宠,皆是束缚桎梏吗?”我当下当真想答一句:“是!”可知见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我面前,她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满是恳求,而后蹙眉,佯装不解地看向顾嬷嬷。“顾嬷嬷从何而来这种想法?这样的罪名按在娘娘头上,荣嬷嬷是何意思?”顾嬷嬷毕竟在宫中混了几十年,什么样的手段没有见过,一眼便看穿知见的小计谋,不慌不忙,目光压迫感十足。“那就要看,娘娘此番话是何意思了。”“娘娘还能有什么意思,不过年岁尚小,又是初次身孕,心中惶恐不安,求佛祖保佑龙子平安出生罢了。就是不知顾嬷嬷如此激动作甚?”知见护住我,手轻搭在我隆起的肚子上,语气难掩责备:“看将娘娘吓的!若是龙子出了什么事,陛下问责,顾嬷嬷,您担得起吗?”顾嬷嬷不答话,只是嘴角扯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含着危险的信号。进入禅房,背后如狼似虎的目光通通被挡在门后,我才放松下来,彻底瘫软在靠椅上,浑身都失了力气。知见奉上一盏热茶,沾湿手帕,拭净我指尖沁出的丝丝血迹,到底还是忍不住,谆谆劝慰:“婢子知娘娘心中郁结,可娘娘,此番大逆不道之话,万不可再说,便是没了老爷和夫人,您还有胞弟和九族啊,他们可都仰仗娘娘您呢!”我如何不知身上所肩负的责任,因此才认了命,入宫嫁给不相爱之人,从此被困在这四方天中,注定要断送一生。虚情假意有何难,强颜欢笑有何难,自欺欺人又有何难?假戏演得多了便也成了真。我是皇后,被天下人赞扬宽仁大度、心慈好善、菩萨心肠,是大济建朝百年来,最为贤惠的皇后。与陛下青梅竹马,鹣鲽情深,琴瑟和鸣,叫人艳羡。当真是比戏本子写的还要美好的人生啊!可是为何,我从未觉得幸福安宁,只觉愁苦悲哀?哪怕雁若生还未曾如此心狠手辣,将我逼此绝境。“娘娘,勿要再感伤了,既无可奈何,便乐天知命,佛祖神灵会护佑您的。”“我……早已安之若命。”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婆娑世界,万般皆是苦,万般皆是命。也许我早该劝慰自己,根身器界一切镜相,皆是空花水月,迷著计较,徒增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