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弯细月浅挂当空。月影朦胧,映照着树影婆娑间的雕楼画栋。
夜已深,丞相府里大多数院子已经融入混沌的夜色中。
只有一处院落还透出淡淡红色的光。
贴满喜字的婚房内,红烛摇曳,烛泪不断滴落。
此时,已燃过半,却终不见新郎的影。
宋星遥眼眸暗淡,缓缓为自己揭下了盖头。
顶了几个时辰的凤冠霞帔,宋星遥感觉浑身酸痛。
屏退左右,移步在铜镜前。
精致的黛色烟眉,完美衬托出一双顾盼生辉的杏眼。
只是这如水般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新婚的愉悦。
唇如激单,却隐隐透着薄薄凉意。
头上的凤冠极尽奢华美艳,但于此时的她而言,却像是千钧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罢了,如此也好。”
宋星遥凄凉地笑着,将头上的珠饰拆掉,秀发如瀑布般散落。
几个月前,明明还不是这般光景……
02
那时的宋星遥眸子里的星光还不曾为谁暗淡过。
贴了条浅浅的胡须,化了身白色蓝腰带的男装,解了匹枣红色宝马便偷偷溜出了城。
时值三月三,京城里好些文人墨客都赶去城郊的十里桃林赏花作赋,一路上好不热闹。
宋星遥一声长吁,勒马下鞍,正巧去凑个热闹。
春风柔软,夹杂着桃花微香,熏得人浑身酥软。
宋星遥东瞅瞅西看看,都是些个俗气的“文人骚客”,少有出众的。
心下感觉无聊,便在一亭子里听书。
正犯困时,忽闻一阵宛转悠扬的玉笛声,磕着小盹儿的脑袋立马来了精神。
侧耳细听,却是自己平日里最爱弹奏之曲。
一时兴起,便借来一把琴,随即应和起来。
一曲奏罢,宋星遥感觉此人不凡,像是遇到了知音,便去寻觅。
却已便寻无果,只听人群议论,
说是刚才桃花树下落英缤纷之中有个仙子一样的女子翩翩作舞,
一相貌堂堂男子为之伴奏,二人堪堪一对神仙眷侣,那画面极美,让人好生羡慕。
宋星遥没有见到人们口中那般美景,心下遗憾,眼看时辰不早,便牵了马准备回城。
一路上,宋星遥有些闷闷不乐。今日偷溜出来,本是来探未来夫君的。
宋星遥的父亲也就是宁王给她定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李丞相长子李长青。
可她没见过李长青,对方是丑是俊是正是邪她都不知道。
这可是自己的终身大事,怎能如此草率,只凭父母之命就嫁给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
她不想糊里糊涂就成为父亲利益联姻的牺牲品。
听说那位丞相之子李长青每年都会去十里之外的桃花林赏花,
于是,她女扮男装化名“秦律”出了府,打算去探探这位“未来夫婿”。
却寻了一圈都未见到府里小厮说的发束紫金发冠,佩戴麒麟玉佩之人。
宋星遥心下失望,但好容易出来一次也不急着回府,兜兜转转,却已天黑。
03
正骑着枣红马赶路,却听见前方隐约有打斗声。
进前细看,正是几个匪贼正围攻一书生打扮之人。
宋星遥平日里最爱看有关武侠的书文,此刻,看着几个贼人正欺负一个书生,
心里的侠义之气不禁涌来,也不管自己只会几招对付下人的三脚猫功夫,就大吓一声冲了过去。
结果,没帮上忙,却累得书生要在匪贼手上救下她,慌忙逃窜中二人一同滚下山坡。
书生为答谢宋星遥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虽然她只帮了些倒忙,便拿出玉笛,吹奏一曲。
宋星遥听到他的笛声便认出,他就是当天在桃花林与自己合奏之人。
两人便是一阵切磋,相谈甚欢,大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相见恨晚之意。
“在下秦律。”
“在下子期。”
“情义相投,愿结为异性兄弟……”
此时,皓月当空。子期衣袂飘飞,笛声悠远。
宋星遥细看此人,身形修长挺拔,罩一身青衫。
长发如墨散开,只在头顶用一根青布缠起。两弯剑眉浑如刷漆,一双凤眼脉脉含情。
自此,宋星遥的心里便进了一个人,那人便是子期。
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道子期便是李长青,便是她要嫁的人。
04
宋星遥不久后声称要退掉与李丞相的婚约。
宁王府与丞相府联姻的事早已传开,一度传为佳话。
宁王虽然宠幸这个掌上明珠,却更加在意他的颜面,婚姻哪里是宋星遥说退就能退的。
宋星遥不死心,哪怕污了自己的德行也要同命运抗争一争。
便在府里闹尽洋相,还写了封辱骂李长青的信交于丫鬟小兰送去丞相府。
宋星遥在府里好一番撒泼胡闹,名声污了不少,却未能换来她想要的结果。
她未能逃出这高墙大院,也未能逃出早已被设定好的未来。
闹久了,没用了,她只能像只撞折了翅膀的金丝雀整日躺在笼子里,
一遍又一遍摸着子期赠的玉笛。
“宝剑赠英雄,玉笛酬知己。”
子期是第一个听得出她琴声里蕴涵孤寂之人,听起来欢快明朗的音律,他却懂它里面的愁。
看似生在富贵家庭锦衣玉食,人人称羡,却如同身在囹圄身不由己,不得自由。
“如此良辰美景,要是有酒那就完美了。”
“好啊,那就约定每逢十五月圆之夜明月楼上一醉方休!”
眼看今天又是十五,宋星遥却还未想出怎么逃出去。
前几次换了小厮的衣服轻易就混了出去,可如今眼看到了成亲的日子。
宁王怕出纰漏,派人将前后门都盯死了。
“若秦律是女子……”
子期看着闭眼弹琴的秦律,娥眉微蹙,超然仿佛置于俗世外,恍惚间,像是不染尘埃的仙子。
他是男子,我胡思乱想什么呢。子期拼命地摇摇头,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宋星遥想着那日子期咽在喉咙里未说出的话,凝望着那轮圆月。
月圆人未圆,子期此刻可否像我一样看着明月思念我?
孤寂的心,思念的情,都被这高墙深院禁锢起来,
宋星遥只能对着明月一遍又一遍地吹奏着自己的愁绪。
若你知道我是女子,可会喜欢我……她想问子期,却终未能开口。
月无语,风无回应,只听见夜莺在一声一声地叫。
05
终于,婚期已近,她越来越害怕起来,
害怕自己就这样被困在那个漂亮却冰冷的牢笼里一生,害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子期。
她想抗争一次,什么王府声誉,什么家国责任她都不想管了,她想为自己活一次。
于是在小兰的帮助下,她骗过看守逃了出来。可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摔伤了腿。
但一想到要见子期,宋星遥的心里全是满满的力气。
忘了疼痛,一瘸一拐,硬是行到了明月楼。
这次,她决定告诉他,秦律,其实是个女子,喜欢你的女子。
你可愿意与她做一对平常夫妻,把琴弄月,与子偕老?
约定的日期虽然早已过,但宋星遥还是怀着满心欢喜,拖着受伤的腿在明月楼等了一天一夜。
她期盼着,子期没有见到她兴许会还会再来的。
所以,她不敢离开,怕错过,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却终究未见到子期。
宋星遥心下难过,转身欲走,却被人从背后捂住了嘴,晕了过去。
06
等到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在闺房。
宋星遥终是没逃过自己的命运,嫁进了丞相府。
可新婚当天,新郎就抛下新娘一人独守空房,不知所踪。
宋星遥却也不甚气恼,她不爱李长青,所以,她不难过。
只是,她再也不能出去见子期了,连一声告别都没有。
她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可她的心思还未道出,便要终结,从此再无缘相见。
每每想到此处,宋星遥的心就被人揪住般疼痛。
可说出又怎样,自己已是有婚约的人。身不由已,情已难控。
或许这样也好,子期不知她是女子,不知她的心意,便可以坦坦荡荡去爱别的女子了。
既已嫁进丞相府,便不能再随便逃走了。海角天涯,再也容不下她与子期。
从嫁进相府那刻起,她便已再无与子期执手的资格了。
十五月圆,又到了与子期相约的日子。
宋星遥写了封信,让人送去,断了与子期的联系。
夜凉如水,月徒自团圆。
宋星遥敞开窗户,将月色邀进,想象着好像子期就立在对面。
笼罩在皎皎明月中,宋星遥眉目微蹙。
十指纤纤,拨弄起琴弦,口中徐徐念来:“只缘感君一回顾,从此念君朝与暮。”
“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
琴声袅袅,一弦一柱都是宋星遥对子期的思念。
“古有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至交,钟子期死后,俞伯牙破琴绝弦,终生不再弹琴。以前总觉得古人矫情,现如今才明白,知音难觅,真情难寻。倘若,有天再也见不到秦律你了,那余生纵使侯服玉食,也定然了无生趣。”
“子期于秦律又何尝不是呢。”
没了子期,秦律便如掏了灵魂,掏去了所有乐趣。
她懂子期的无奈,子期懂她的孤寂,他们以音律相识、相知,惺惺相惜,却不能相守。
07
宋星遥一遍一遍弹奏着,指尖在琴弦上不断翻飞,
丝毫没有发觉手指在不断地摩擦下已然红肿渗出血迹,她却没有半点痛感。
笛声悠悠响起,萦绕着无限的牵念,回响……
是我出现幻听了吗,不然怎么会听到子期的笛声?
再细听之下,笛声婉转悠长,是子期无疑。
宋星遥猛地站起,喜出望外。也顾不得想,便推开门,循声而去。
转过回廊,绕过竹林,月影斑驳处,一男子倚风而立。一管长笛,一袖清风,遗世独立。
“子期?”宋星遥几乎想狂喜着喊出来的,却在她愣神之际,那人已经不知所踪。
宋星遥正准备去寻,却听到丫鬟小兰在呼喊她。
“小姐来这雅竹居是在找姑爷吗,我刚看到他回了书房。”
“你是说刚才在这里的人是李长青?”宋星遥瞪大了眼睛。
李长青?刚才吹奏之人就是他,他难道就是子期!
宋星遥心中疑惑,一刻也等不及了,赶忙去了书房。
走至庭院却见下人领了李长青出了院子。
这次,宋星遥看得真切,那人正是子期!
李长青便是子期,自己日思夜想都想见到的人,竟一直在自己身边。
宋星遥兴奋得夜不能寐,很快便已天亮。
“怎么样,他回来了吗?”
见小兰回来,宋星遥急忙问道。
“我只打听到,姑爷是奉命去办事了,两三天之内恐怕是不能回来了。”
宋星遥刚刚发亮的眸子又暗了下来,抓住小兰的手也突然松软无力。
紧张了一晚上,腹演了一肚子的话要对他说,此时却塞在心里,憋的难受。
日夜期盼,李长青终于回来了。宋星遥欢喜地刚跨出房门却突然停住了。
那日,宋星遥回门,被同父异母的妹妹宋临月拦住,
说是自己怀孕了,是李长青的孩子,求姐姐成全。
宋星遥最终还是收回了脚。
她心乱如麻,临月怀了他的孩子,如果李长青爱的人真的是临月,那么,她该怎么办……
08
是夜,又是月圆之夜。宋星遥倚栏望月,缓缓拿出袖间的玉笛。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宋星遥眼睛泛红,辛冽的酒一杯一杯下肚,灼烧着她的心。
隐约间似乎见到子期正对着她走过来。
“子期,你来了……”
宋星遥泪眼涟涟,对着他。
“你可知道我日思夜想,就想再见你一面。”
“子期,带我走吧,我不想嫁给李长青。……嗬,我怎么忘了,子期就是李长青。我怎么忘了,李长青喜欢的是临月不是我……”
“子期,子期,我好想你……”
宋星遥只觉得身体酥软,眩晕不止,将自己全身都缠在了一个人身上。
清晨醒来,却只有自己一人。
原来一切只是一场梦。
李长青自从大婚以来,就从未来过。
宋星遥使劲摁了摁自己的头,从床上下来。
因为起得猛,眩晕得差点摔倒,却被人从后面扶住了。
宋星遥回头,却跌进了一个幽深温柔的眸子里。
凝望片刻,使劲摇了摇头,难道梦还未醒?
不然,子期也就是李长青怎么会在这里,还这么温柔,深情款款地笑望着她。
“星遥,头还疼吗?”
宋星遥愣神……
“哦,是要我叫你秦律兄吗?”李长青笑着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想不到秦律兄原来是个美娇娥啊。你可骗得我好苦,我还以为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痛苦了好久呢。”
李长青调笑着望着宋星遥。
宋星遥的脸色潮红,低着头笑默不语。突然反应过来,怒嗔道,
“你喜欢我?你不是早就跟我的妹妹宋临月私定终身,还……还有了孩子!”
李长青一脸茫然,然后大笑着说,
“想不到飒爽英姿的秦兄吃起醋来竟然这么惹人怜爱。”
宋星遥正恼着,李长青却忽然深情地拉过她,极为认真地眼睛对视着她。
“我心里其实很早就有了一个人,但那个人绝对不是宋临月。那个人,一开始,我只是喜欢跟他把酒问月,抚琴吹笛。可是后来无意间我发现他是个女子,从那一刻起我的心里就没有过别人。可是父命难违,我知道跟她不可能有结果,便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只求一直能像朋友一样便足矣。”
“但我却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的心,除了她,此生,我再也装不下别人。”
“我无法左右自己的姻缘,但我心里只有你……却怎知我,为了你冷落了你这么久。”
宋星遥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里有晶亮的东西闪烁。
为了你,错过你这么久。
09
那年桃花盛开,宋星遥化了男装出府。宋临月也精心打扮先一步出了府。
宋临月一早就知道桃花树下吹笛的翩翩公子,是宋星遥的未来夫婿李长青。
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她便借机树下起舞,搭讪于他。
因为母亲出身低微从小受尽奚落的宋临月为报复处处比自己优越的宋星遥,一直在李长青身边借机破坏。
怎料李长青却心有所属,对她并不不搭理。
宋临月不死心,才编出这许多谎言挑拨离间二人。
那日在明月楼,李长青无意间知道了秦律是女子便对她的感情日渐变化,
但因为自己早有婚约只能将对她的思慕藏埋于心。
至于宋星遥,他从未见过,只听闻她刁蛮跋扈,任性妄为。故独居于雅竹居,躲个清静。
自从秦律写信断了联系,每到月圆之日他依旧会去明月楼。
那日饮酒回来,皓皓明月,竹林风起。刚走近回廊,听见一阵熟悉的笛声。
循着声音走近,李长青讶异地发现那人手上的玉笛正是他赠于秦律的。
李长青没有惊动她,只呆呆地看着她。她当时身着纱衣,头发简单地挽着,无一珠饰。
脸上粉黛未施,如此娴静淡雅的样子倒有些出尘脱俗的韵味。
第一次见她作女子装扮,李长青不觉看痴了。
宋星遥倚月吹笛,清风吹乱了她的华发。
因之前喝了酒,此刻醉意渐浓,晕眩着晃着步子,脚下一软,便跌倒在一人怀里。
“子期,你来了……”宋星遥醉笑着说。
“是,我来了。”李长青应声。
“你可知道,自从你失踪之后,我日日去明月楼,却再也不见你的踪影。直到看到你的诀别信,我心如死灰,再也不会对别的女子动心了。”
“秦律,不,是星遥,我日日思君不见君,如今你我既已相认,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宋星遥悦颜点头。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