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夏天，在北京的冰心收到一封来自台湾的特殊来信，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宿舍34单元3号，谢教授冰心大启”，落款是“台中市向上路一段18号孙缄”。看到落款后，冰心老人会心一笑，随即拆开，看着信上的内容，笑容随之渐渐凝固。

婉莹嫂夫人大鉴：

许逖先生来舍，朗读手书，其于立人，尤殷殷垂注、闻之至为感篆。回忆同舟东渡，转瞬遂近七十年，昔日少年，俱各衰迈，而文藻兄且已下世，人世无常，真不可把玩也。立人两三年来，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虽行动尚不需人扶持，而步履迟缓，不复轻快，有时脑内空空，思维难以集中。医院作复健运动外，甚少出门矣。故人天末，何时能一造访，畅话平昔，殆未可必然，亦终期所愿之得偿也。言不尽意，诸维珍卫。

顺候箸安。

弟立人拜启

一九九O.五.十五

这封信来自于在台湾的孙立人，就是那个随远征军出征，扬名滇缅战场的抗日名将孙立人将军。在这年3月，冰心曾通过台湾的许逖教授（《孙立人传》作者）给自己40多年未见的好友孙立人写过一封书信，冰心希望孙立人将军有生之年能回大陆看一看。

孙立人在台湾看到老友冰心的书信后，很是感动，他很快就写了回信。而在回信中，孙立人也算是道出了自己这些年来的凄凉。年6月，当孙立人被任命为台湾国民政府“总统府参军长”一年之际，他被蒋介石借口罢黜，幽禁起来。同年10月，孙立人被 当局免去职务并软禁。直到年蒋经国去世，台湾“监察院”才公布对孙立人的调查结果。孙立人被蒋家父子幽禁了33年后终被平反，获得自由，这时他已是88岁的憔悴老人。

“何时能一造访，畅话平昔，殆未可必然，亦终期所愿之得偿也。”已经是90岁高龄的孙立人，多么希望能够回到故土看一看，会一会昔日老友，然而年老力衰，恐怕也是力难从心了。

冰心跟孙立人，一个是 女性作家，大家闺秀，一个是叱咤战场的“丛林之狐”，两人看似天差地别，但同处在那个战乱的年代，却有着一段极深的情谊。他们两人的交往，最早还要上溯到年8月，也就是孙立人信中说的“回忆同舟东渡，转瞬遂近七十年”。

年，五四运动掀起的思潮革命热情正高，从德国回来的张君劢应 学者吴文藻之邀为即将出国留学的清华学校的学生做“人生观”的演讲，大谈“科学并非万能的”，引发一场“科玄论战”。这年8月，梁实秋、吴文藻、顾毓琇等80多名清华学生乘坐美国邮船杰克逊号一起前往美国留学，同为清华学生的孙立人也在其中。而冰心则作为燕京大学的学生一同乘坐了该船。

然而在船上，冰心也只是与孙立人擦肩而过，但她通过许地山结识了梁实秋跟吴文藻，而后来成为她丈夫的吴文藻却跟孙立人是同班同学，彼此相当要好。吴文藻后来常说，他的清华同学中出了一文一武，文是梁实秋，武就是孙立人。

事实上，孙立人从武是到美国之后的选择，在此之前，他还是一个标准的学霸，14岁就考取了清华大学，苦读九年从土木工程系毕业，又顺利考取了公费留学生。但在清华大学学习期间，孙立人也展现了很好的身体素质，一度成为国家篮球队队员，作为主力后卫率领中国男篮在第三届远东运动会上击败当时的亚洲篮坛霸主菲律宾，一举夺冠。这次 之旅，也让孙立人获得了“飞将军”的绰号，国外媒体甚至评论：中国在篮球场上，把“东亚病夫”丢进了太平洋。

孙立人有着篮球运动员的身材，长得魁梧结实，相貌堂堂。他成为军中之将后，将自己长相看成是“福相”，并以此作为提拔下属的标准，相丑身矮、貌不惊人之辈，在他的手下是得不到升迁机会的。

到美国后，孙立人进入普渡大学继续攻读土木工程系，一年后获得理学学士学位。在美国桥梁公司任工程师 个月后，他怀着一腔报国热情，放弃了自己喜爱的土木工程，改学军事，考入有“南方西点”之称的美国维吉尼亚军校学习，从此步入军旅生涯。

弗吉尼亚军校是美国 的军校，马歇尔、巴顿、麦迪威等名将都是毕业于这所学校。年，孙立人顺利从弗吉尼亚军校毕业。在他的毕业纪念册上，弗吉尼亚军校写下了如下评语：

他禀赋优异，超越同侪，他不多言，但仁慈温顺，尊敬长官，对人诚实友善……

从军校毕业后，孙立人又到国外考察了一圈，直到年才回到国内，在蒋介石的侍从室干了一段时间，被崇尚美国的宋子文看中，聘为税警团上校团长。这对一个刚刚步入军界的人来说，是一个极高的起点，但也成为他得罪黄埔门生的起点。黄埔系作为天子门生，跟随蒋介石五六年，升得快的也不过才是上校团长。此外，税警团背后有宋子文这个“财神爷”，装备 ，待遇从优，还不用上前线，怎能不让人羡慕嫉妒恨？

但很快，黄埔系的将领们在军阀混战及“剿共”战争中不断升迁，而孙立人的税警团没有作战任务，自然也没赶上这两拨升迁的机会。直到抗战爆发，孙立人才开始官运亨通，连连晋级，也在滇缅战场上获得了“丛林之狐”、“东方隆美尔”的美誉，同时得到了美国人的青睐。

冰心与孙立人开始相熟，也正是在抗战期间的重庆。当时，孙立人经常需要到重庆述职，他经常会去找清华老同学吴文藻谈心。为更好地交谈，吴文藻也常把孙立人带回歌乐山自己的寓所，冰心由此开始和已是名满天下的孙立人将军渐渐熟悉起来。后来，冰心在回忆文章中曾谈到他们聊天时的印象：“在谈到他在滇缅路上的战绩时，真是谈笑风生，神采奕奕：他使我们感到骄傲。”

然而孙立人的“症结”还是在于，他既不是黄埔系，也跟蒋介石沾不上同乡关系。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反动政府不顾国计民生，悍然发动内战，孙立人率领新一军充当马前卒，在东北跟解放军作战。就在他想要重演在抗日战场上的“神迹”时，却发现在弗吉尼亚军校学的那一套面对解放军根本行不通，新一军很快被歼灭过半。加上黄埔系将领的排挤，孙立人很快就被蒋介石变相剥夺兵权，到台湾训练新兵去了。讽刺的是，“抗日名将”孙立人一手带出来的新一军，在东北溃败后到广东修整时，被当地人用粤语谐音称为“新日军”，以讽刺其扰民堪比日军。

蒋介石一败再败，退到台湾后，原本在那里练兵的孙立人却戏剧性的迎来了机会，一度升任为陆军总司令，二级上将。蒋介石父子在逃台初期，为什么会如此重用孤身于主要派系之外的孙立人呢？表面原因是，蒋介石父子急于笼络人心，想要展现其痛定思痛，打破派系的态度。而最根本的原因则在于，美国政府公布了其“弃蒋”政策，而恢复与美国的关系是延续“蒋家王朝”的 希望。因此在用人上，受美国人青睐的孙立人成为武将 ，同样在文官大员的选择上，亲美的吴国桢受到重用。

或许，蒋介石父子起用孙立人还有另一层原因，借此整顿军队内部的派系，为小蒋接班扫清障碍。毕竟，在台湾小岛上，那么多手握兵权的将领，肯定是不利于当权者的。只是，孙立人后来被罢黜幽禁的原因，除了得罪了黄埔系将领外，更重要的恰恰是阻碍了蒋经国掌管军队。

蒋介石逃到台湾后，尤其是确保得到了美国庇护后，其所有的举措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保证蒋经国顺利接班，政治上如此，军事上亦然。而孙立人在整军过程中，对无处不存在的政工势力牵制分外反感，故而把削弱乃至取消政工系统列为陆军整编的一大内容。殊不知，这个政工系统恰恰是“国防部总政治部主任”蒋经国用来全面干预军事指挥的关键机制。

犯了如此忌讳，蒋介石父子又岂能容他？年，孙立人被调离“陆军总司令”职位，升任“总统府参军长”。名义上升职，实际上却再也调不动一兵一卒。而明升暗降，不过是孙立人下台的前奏。年6月，蒋介石借助“郭廷亮案”，将孙立人撤职软禁。让人疑惑的是，当时被定为“共谍”的郭廷亮，在那个杀了无数“共谍”的白色恐怖年代，始终很好的活着，虽然坐牢，但是每个周末都能回家，当局每个月给郭家发生活费，还给郭家买房子。事情真相究竟如何，看上去似乎并不难分辨。

蒋介石当道时期，遭其幽禁失去自由的人，不计其数。且不论在大陆时期，对民主人士、共产党，甚至是国民党内部的政敌的监禁，在台湾时期极负名望的就有张学良跟孙立人。但跟张学良不愁吃穿，时不时还能收到宋美龄送来的各种小礼物比，孙立人显然更为凄凉。

在孙立人住处，有安全人员看守，他们均来自安全局或者情报局，监护采取三班制，每班八小时，二十四小时无间断。在孙家左斜对面，向上路另一边，有一家也是监护人员在那里驻守，在屋子里放置一挺机关枪，以备不测。孙立人出门时，司机和随扈人员跟在身旁，而在他的黑色军用轿车后面，还跟着一部吉普车。

关于孙家当年的情况，据孙立人儿子孙天平描述：

所有进出我们家的人，包括邮差在内，都会先在警卫室经过他们的盘问。而我们家来电话时，也都有安全局的人拿起分机来监听。当然他们不会说话，但如果家里没人时，来电话，他们也会替我们接听，并且会问：“你是什么人？有什么事？”不过口气大概比较凶悍，因为有好几个同学告诉我：你爸爸好凶哦。而且小朋友都喜欢到别人家里玩，但是当他们到我家，每个都被查户口一样问：你是谁？住哪里？你爸爸是谁？这样问东问西的，所以到后来都没有什么人敢过来，因此我们小时候没什么朋友到家里玩，是比较寂寞的。

除了家里面被严格监视外，孙立人连起码的军人待遇也被剥夺了， 甚至被迫要向蒋介石求助，才解了燃眉之急。据孙天平回忆，父亲被软禁后，几年都没拿到薪水，眷补也没了，连一般的军公教子弟的学费减免也都没有。最开始，靠他妈妈变卖首饰维持生计，卖完就又不行了。 被逼无奈，孙立人以前的秘书写信给蒋介石，才获得每月一笔生活费。蒋介石的意思是，要软禁孙立人，但没有要饿死他一家人。

孙立人既没有了收入，也不能出去工作，为了养家糊口，他一度尝试过在家养鸡、养金丝雀、种花，但是都没能赚到钱。后来又在家种一种叫圣诞红的花，每年种好几百株，上千株，在冬天的时候可以赚上一笔钱。再后来又在离家不远的山上经营了一处果园，孙立人亲自挖坑种树，劳动耕耘。果子收了之后，交给会讲闽南话的太太张美英叫卖兜售。

直到年5月，蒋介石父子都已经先后去世，孙立人才结束长达33年的监禁，恢复自由，但此时的他已经是一位88岁的老人了。到了晚年，孙立人十分怀念家乡。年4月，他听说有位老朋友要回大陆探亲，便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

知弟即将有大陆之行，烦便中至立人家乡一转，一则离家已久，对故乡思念甚殷，再则祖先坟茔，不知尚好否？亦日夜不能去心也。

年3月收到冰心的信后，孙立人早已是归心似箭，可惜身体已到无法远行的地步。这年的10月5日，冰心90岁生日之时，孙立人还专门致电北京：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欣闻90大庆，敬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弟：孙立人拜贺。

可就在这封电报发出后的第二天，孙立人的情绪开始不稳，食欲明显下降，吃东西时吞咽也感到困难。家人马上把他送到太重“医院”治疗。到了10月26日，孙的病情加重，被送到加护病房。11月7日上午11时15分，孙立人在自己家中寿终正寝，终年90岁。

孙立人一直在等待当局为他澄清事件真相，对软禁他33年有个公道的说法，然而他失望了。他留给后人的遗言是：望能归葬广州马头岗，新一军印缅抗日战亡将士公墓，与自己当年的将士们一起同眠。

远在北京的冰心先生则是从一位年轻朋友寄来的一张香港《明报》剪报上得知好友孙立人去世的消息。剪报上载：

“因兵变案软禁三十三年，抗日名将孙立人病逝”。

不可否认，孙立人是抗日有功的名将，但他也曾追随蒋介石反动政权，内战当前甘为马前卒。就像他年 一次见蒋介石时，在蒋介石质问为什么艾森豪威尔邀请他孙立人参加总统就职典礼，而不邀请自己，明确表示“现在我要把你孤立起来”时，他高声辩解：“我一生只知道忠君爱国……”

只是，不知道在孙立人心中，那个“君”是谁，让他不惜站在全国人民的对立面呢？